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潼湖“搏命”录
白 手 起 家
来到潼湖,田畴茫茫。我们的连队在哪?
没有,要白手起家,暂时与6882部队82分队的解放军挤在一块。
靠近华侨农场一座荒山下,空旷凄凉。这,便是我们的家!我们的草棚就要在此搭建。
骄阳似火,无几棵树的空旷潼湖,分外闷热。“斗私批修”,脱胎换骨,顾不得许多了。连草帽也不戴,有的还短裤、赤脚、剃光头,头上扎个陈永贵式的“白羊肚巾”。拿起镰刀,漫山遍野,去割茅草,或运稻草。打井、垦荒、种菜。有了茅(稻)草,我们便“和稀泥”,在搭好竹架之后,糊上泥墙;最后,爬上竹架顶盖上稻草或茅草。“老九”大多数出身农村,就算大学几年“洋”,农村“土气”亦在。加上文化高,如此“简单劳动”,一学便会。当然,“讲用”起来,自然是“毛主席挽救了我们”,是“斗私批修伟大胜利”!
那时,粗糙的大米饭,几乎餐餐的空心菜,谁也无怨言。中午,我们在乱草堆里一钻,闭一闭眼睛,便是休息。不知几次了,我在乱草堆里,望灿灿阳光,见飘飘云絮。透凉的秋风吹来,阵阵秋愁:“大学毕业了,不给工作,还要如此受苦,到底是怎么回事?唉!”我强迫自己默念《老三篇》,可张思德、老愚公、白求恩就是不过来帮忙……
浑身泥水,一塌糊涂
潼湖农场的农事指导是潮州老农——我们客家人叫他们为“学佬鬼”。客家地区耘田用脚,这里的“学佬鬼”说要用“手”!因此,部队亦命令我们要弯下腰用手抓的“狗扒式”……
烈日,特酷,大汗淋漓。禾叶刺在脸上、胸前、四肢,特痒。用手一抓一搔,虽止了一下;又痒;又再抓再搔……难捱啊!
刚是烈日,然而,一、两阵风刮来,乌云卷来。刹间电闪雷鸣,下雨了!下雨也不休息,否则,便是“修”、“私”,便是“不忠”!草帽挡不了什么雨,那些“陈永贵式”的、光头式的(如“皇军”的“敢死队”)“老九”则更惨了……
牢骚不敢发的,谁也不敢骂娘。正是大家心里“火滚”之际,中共党员、清华大学毕业生、七班长熊宪龄,却诗兴大发——
大雨落潼湖,
霹力卜碌。
浑身泥水,
一塌糊涂!
我们哄然大笑!——首句套了毛主席的“大雨落幽燕”,没什么;第二句分明是大家熟知的放屁的象声语;最后两则,大家则笑赞老熊的胆识!
当然笑声震天啰!
“老熊,你他妈的竟敢狗胆包天,歪曲我们这批心红志坚的毛主席农垦战士的高大形象!还不赶快向毛主席请罪?”有个北方高佬故意唆挑。
“你他妈的急什么!要让人家把话说完嘛!”老熊清了清嗓子,接着,如牛公嘶叫:
想起“九大”,
心里热乎乎……
这下,大家倒沉寂下来了!
暴风骤雨,电闪雷鸣,天崩地裂。我们“老九”,还在田畴如“狗扒”!
哪里的劳改犯
一天,连里要我们去博罗县一个叫广合的东江边小镇搬水泥。
那里,一条船靠在江边。我们的任务是把船上的水泥搬到岸边的汽车上。领导一声令下,我们“老九”便驯溜溜地“搏命”了。因是脏活、苦活,我们的衣服是黑溜溜的,东补西补的。有的为了“工农化”,一到广合,干脆脱去上衣,露出腊鸭般的瘦骨。斯文的眼镜,斑白的头发,胸部、背部的奇瘦,破烂的裤子,这,有阿Q的可笑,有唐吉?诃德的滑稽,有令人啼笑皆非的“四不像”!
可笑也罢,滑稽也罢,“四不像”也罢,大家也顾不得许多了,——甚至连笑的机会也不见。 满船水泥,全要搬完。我们这帮“四体不勤,五谷不分,肩不能挑,手不能提”的书呆子,个个“雄心壮志冲云天”,扛起山一样的水泥包,咬紧牙,站稳脚,挺着腰,挪动着从船板上下来。接着便小步紧跑,向目标处冲去,谁也不做孬种……
收工了,大家向饭堂走去。在原先的“可笑”、“滑稽”、“四不像”之上,我们的头上、脸上、胸前、背后及烂衣上,更洒上一层水泥粉!
“这些,哪里的劳改犯?”店前店后的闲人,在看着我们这批“老九”而窃窃私语……
如今“老九”好劳力
既然是“种田兵”,农事过后,应该农闲,该“学习”一下,松一口气吧?不,要连续作战——到坜林去筑大堤,围湖造田!
“革命加拼命,抢筑反修提。奋战十八天,拿下三百米!”此乃横在 工地的大标语牌。死也要完成任务!凌晨四时起床、吃饭、天蒙蒙出发,一直到夜里回来,已是十一时。挑泥、挖泥,推车,打赤膊抱起六、七十斤的大泥块“冲锋”……我不再赘述。只想补充的是——
一天吃六、七餐饭,吃饭时我们连端饭盆的力都没有了。
中草药水我们喝了一桶又一桶,供不应求;只有这样,才不会中暑。
一天傍晚,大雨滂沱,继续干!黄山(黄国旺,现韶关市文化局长)为首的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”,站在旁边唱着鼓动:“下定那个决心,哟嗬嘿哟;不怕那个牺牲,哟嗬嘿哟……”
我的精力,已至极限。见此便心烦:“他妈的,还不如过来一起干!”
老熊又诗兴大发了——
突击突击复突击,春耕完毕上大堤。
自古书生软如泥,如今“老九”好劳力!
大家抓住其最后一句,便在哄哄笑声中,说他“攻击”了……
暴风雨来了
潼湖近海;潼湖十几二十万亩,平坦坦。因此,台风特多!
一有暴风雨来临,我们便仿如“世界大战”爆发。草棚里面,抓紧撑竹筒、木头;两侧,再加支撑;老熊等身强力壮的北方汉子,上房顶,加牢;最后,在狂风暴雨中,我们在床头、床尾、床边,乃至在行李箱上,放上水桶、脸盆、口盅,以便接漏下来的水。当然,我们床上则拉起一块块尼龙纸!
“床头屋漏无干处,雨脚如麻未断绝。自经丧乱少睡眠,长夜沾湿何由彻!”杜甫之诗好似在为我们而写;默念之更有真情实感。突然,传来划破长空的“卡扎——”巨响,然后是“轰隆——”
“糟啦,我们的饭堂倒塌啦!”大家惊叫……
碘酒注射“鸡眼”
为了“工农化”,我很少穿鞋;潼湖路坎坷,可谓“晴天一刀刀,下雨一团糟”。因此,我右脚拇指下面长了一个大“鸡眼”,——不小心触到它,钻心刺骨疼!
做手术,要养伤;而切“鸡眼”小手术便不上工,有“私”、“修”味,不行!怎么办?医生告诉我,可注射碘酒腐蚀,虽痛,但不影响上工。
“中国人死都不怕,还怕‘疼’吗?”我套用《语录》为自己壮胆!
碘酒搽小伤口,尚且疼得很!针尖直插本来便剧痛的“鸡眼”;再注入二毫升碘酒,那方生与垂死之“搏命”,读者可想而知!
那剧痛,如死过一次……
但,还是未治好。不久,“鸡眼”又卷土重来!最后,还是做手术才根治。
“老九”救解放军
1969年夏的一天早上,我们正在“天天读”。突然,如天崩地裂,地动山摇,轰隆——巨响,震得连草棚,连我们都要飞起来!
我们跑出来,只见离我们三百米左右的一座解放军住的高大草棚,已不见了!哭声、喊声传了过来!
炮弹爆炸了!险情就是命令,我们冲了过去。硝烟弥漫,我们冲进废墟中救伤兵。冲得最前的是浙江大学毕业的“老九”郑民牛——他出身不好(比“老九”还“老九”),但最不怕死,背着一个重伤兵刹间钻了出来!而我们呢,有的看见一只手,有的见一截肠子,有的则……不论如何,大家拿起残手、“肠子”,往桶里装……我们一点也不怕!
原来是解放军把哑炮弹私自拿回来,在“天天读”时,不读《毛著》,却偷偷在“修理”哑弹。一不慎,却成“惊天雷”,炸个血肉横飞……
(我以后还听到潼湖远处军队弹药仓库大爆炸,具体情况则不知道。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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